石榴街巷徐国能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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董桥先生的新书《心中石榴又红了》中,有一篇提起了郑振铎父子过石榴节的往事,细腻温润,母亲读了,想起了以前宅院中的那棵石榴树,对那些时光里的永康街似有无限缅怀。

母亲原本就是浙江人,来台后便住在永康街,十四巷十四号,这地址还在,只是雕阑玉砌,已共人事同湮渺了,我们偶尔走过,母亲那轻轻的喟叹,便如同白先勇的小说“游园惊梦”里的 一句台词:“变得我都快不认识了,起了好多新的高楼大厦”。至此母亲不免向我们描述当年的点点滴滴,往往就是从那株石榴树开始的。

据说昔日的永康街全是日式建筑低矮的平房,绕过公园,十四巷十四号朱红的大门里有一方庭院,围墙的另一头便是丽水街,庭院里左手边的水池植满睡莲,有一年还长了许多菱角,菱角蒸饭也是母亲经常提起的;右边一晌除了台湾常见的木瓜树,还有竹柏数丛,荫满窗前,夏风一动,满屋子透着清凉,中秋赏月,便拎一张小板凳,竹影秋韵,像一个遥远而清朗的梦。而两株石榴便种在客厅门前的两侧,夹着清石板铺的小道,带有“花径缘客扫”的趣味在。母亲说每年夏天,总要结拳头大的石榴,掰开里面鲜红欲滴,有时分送邻居,一条街巷都因为石榴而感到了初夏的兴味,微酸的一九六零年代。

母亲说这些往事时,我们已从“高记”出来,口中茶香未散,正准备去尝一尝近年来闻名遐迩的芒果冰。夜幕低垂,华灯初上,整条永康街拥挤了起来,人潮与车潮是九十年代的繁华风景,“西雅图咖啡”的浓香盘据街口,日式回转寿司的火车响起了气笛,云滇料理的门口聚集了一群年轻人,显然对重口味有一试的决心,而隔壁越南馆正有上了年纪的老饕杓起一匙清淡甘醇的牛肉汤汁……。永康街,味蕾的王国,从信义路直贯到和平东路,也带动了一旁的丽永街,典雅的希腊菜,养生的传统药缮,都对每一副脾胃发出强烈的诱惑,永康街, 的饮食商圈,日本话在信义路转角口的“鼎泰丰”前面排队,英文则在靠近师大图书馆后门的小酒吧里喧哗,而在一条暗巷里的印度餐厅,总有几位皮肤黝黑的印度人坐在那里,不过他们很沉默,只听着热烈奔放的印度歌而不说话,我不知道他们的语言,他们都用银色的刀叉吃咖哩饭。

我不知何时开始喜欢这里的气氛、感觉与种种美食,只觉得格外亲切。台北的街道都以大陆的城市来命名,我以前的身分证上籍贯栏写着湖南长沙,现在写着出生地台北市,然而我对台北的长沙街却十分陌生,几乎没有去过,等于是边疆,反而应该在边疆的迪化街,因为办年货的关系而成为童年最拥塞的记忆,充满香菇与红枣香。其他比较熟悉的是买书的重庆南路,上学每天要经过的青田街、温州街,还有自己住的和平东路,我的“中国”经验其实从台北开始,味觉经验则在永康街。

不知是否对青春的岁月有些眷恋,从来母亲便爱提起永康街,或引领着我们来此游逛,而不知何时开始,却成了我们带着她来散散步,忆忆旧,话话当年。母亲说三、四十年前的永康街只是一条寂静的小巷道,以基层公务人员、小学老师与师范大学的教职员为多,街景清平朴雅,邻居克勤克俭,檐捱着檐的平房在清晨只有画眉鸟的嘹亮,家家氤氲着白粥的热气,晚上七点半过后就完全阒静了下来,只有收音机的呢喃透过窗纱,为那样深的夜增添一种幽戚。当时几乎没有店面,母亲说有巷口有一担阳春面摊子,那时 的享受便是在路灯下来一碗面,若说加个卤蛋,除非是有什么大事,后来来了一个卖蟹壳黄的,生意好得很,我想母亲可能不知,那个卖蟹壳黄的后来做大了生意,朱红的楼面烫金的招牌,已经是当今永康街地标级的建筑,甚至可能比“永康公园”还有名气些。

永康街的历史便是台北市的缩影,韩战结束、经济起飞、政治解禁、政党轮替……,每历经一次国内国外的变局,永康街便更像现在的样子,基层公务员都升迁了,搬走了,日式平房与庭院先改建的成为四、五层的公寓,后改建的成为十层左右的大厦,住户多了,商人来了,餐饮业由基本的填饱肚子,变成要求精致口感的美食,竞争引来更多的商机,更多的商机引来更多的竞争……无论别处如何,永康街似乎很坚持这种以餐饮为主干的发展路线,在富裕的台北市,交通便捷人口稠密的大安区,这样的事业很容易地繁荣了起来,成为都市景观。随着整体都市计划时代的来临,官员们也不禁要皱起眉头思考,如何保有永康街的原始风貌,又提升她的环境质量;以及如何使她的独立特色走向精致,又能与周边的环境配合而扩大这条黄金街道的腹地与纵深……,于是改革来了,改革走了,我们看见了公园周边的凿痕,感到了太明显的资本主义享乐意识,已经占据她原本的朴实与沉厚。

永康街环境特殊,向南是师范大学,西侧有淡江大学的城区部与政治大学的企管中心,东方则有台北老牌学校金华女中,现已改做金华国中,她的人文素养本来浓厚,旧书店、古玩铺、旗袍庄、宣纸行,标志着这里居民的品味与兴趣,那略带着传统文人拘谨的风雅与沉静的心思,其实是这条街道最迷人之处,而针对早期公教业为主的顾客,永康街的餐饮文化似也带着浓浓的旧国之思,与台北的其他饮食文化,像天母、圆环、士林、饶河街等迥然有异,那是一个鱼龙寂寞,故国平居的时代小角落所特有的风韵,带着白先勇式西风与凉露的台北情怀。而这些更隐微、更具文化意义的细节在新世纪中似渐渐枯淡,成为一幅心底的风景,眼前多是擎着美食杂志来寻香访味的食客,在五光十色中满足了对味觉欲望的想象。

但永康街仍是我最心爱的一条街道。

母亲的青春,我的童年与学生时代的韶光,都淹漫在这条街上,那像一条无形的绳索,串起了两代台北人的情感与生活,她曾经朴质得那么气派,如今辉煌得这么理所当然。她有一种超乎商业、政治以外的生命力,就像公园理的乔木都是上了年纪的,但仍然碧绿得那么有劲,不输给底下啜饮午茶,漫兴随意的年轻世代。

而母亲的记忆是深长的,一株石榴,一座宅院,一条街道,岁月的感慨不只是这些,而是身处其中的人事与岁华,我们抚拾过往,似乎听见历史深处传来昆曲“桃花扇”里“余韵”一折所演唱的:“笙歌西第留何客,烟雨南朝换几家”一般,有种兴亡看饱的沧桑。世界改变得太快,我们总是还来不及为今日的现象定位,便已马上成为陈迹,就如同永康街的风华,在晚风里那样自在地盛开,不知是涌现了这个时代以怀旧为品味的消费倾向,还是在其中注入了真诚的文化与社群省思?

离开了拥挤的人潮,母亲回忆起搬离永康街时,曾经试着想将那两株石榴移植新居,但不经年即枯萎,“之后就再也没有尝过新鲜的石榴了。”母亲很是可惜。

而在这世上,并没有一天是叫做“石榴节”的,但郑振铎父子却有那样的雅兴,将分石榴的日子唤做“石榴节”,因此我也猜想,母亲的心中也许便真有一条名之为“石榴”的窄窄街巷,陆沉在遥远的时光与千门万户的台北市,宁静的,温柔的…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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